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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

    

相亲



    2016年,秋。

    江樾没有忘记。

    江樾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就发生在这一年。

    一场车祸,让他失去双亲,从此成了孤儿。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说不清是为了逃避还是疗伤,他报了个远离家乡的城市,以高出录取线近五十分的成绩,去了A大。

    去报道那天,坐在长途绿皮火车上,江樾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往外看,那些熟悉的农田屋舍一点点消失在视线内。

    头抵在窗沿,心里想得最多竟是———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机会能见到她了。

    学校安排的大巴车径直将报道的新生从火车站拉到了校门口。

    外国语学院的院长亲自接待了他,填表单、领饭卡、找宿舍,事无巨细。

    还安排他作为新生代表,在迎新晚会上发言。

    江樾受宠若惊但也应下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扮演着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各种发言稿不知写了多少张。

    从未有过怯场。

    那是他唯一一次手抖到险些没念完稿子。

    九月的“秋老虎”凶猛无比,七点钟cao场空气里还悬浮着闷热气息。

    燥热和喧闹反复拉扯着学生的耐心。

    草坪上很多新生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没几个人听他讲话。耳边蚊虫嗡嗡,他习惯在停顿时抬头看一眼台下,越过一遍黑压压的头顶,就这么和她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cao场上新生上千,甚至不能说她真的是在看他。可江樾就是紧张到开始结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平生最快的语速念完了最后的致辞。

    “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大家!”

    下台时还差点扭到脚。

    发现柴今穿过人群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江樾一颗心都快跳出了胸口,脊背处已经被汗浸湿一片。

    兴奋、紧张、不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汗水沿鬓角一路向下。

    江樾低着头,一双紫色帆布鞋停在了他面前。

    “同学你好,请问可以认识一下吗?”

    大脑有片刻轰鸣,听不见除她之外的任何声音。

    好半天,江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以。”

    他从演讲稿的背面撕下崭新的一页,用比高考时还端正的字体,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

    柴今接过,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目送她走远,江樾合上笔帽,掌心印满了月牙。

    那天回到宿舍,江樾睡得很安稳。

    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学毕业那个暑假。

    他正在家里玩拼图,隔壁不时传来搬运东西的声响,哐当哐当的。他定力极好,在噪杂声中拼完了最后一块才打开门。

    是新来的邻居,站在门边的是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握着根棒棒糖。

    见到他,小姑娘像是突然顽劣起来,举起棒棒糖就砸了过来。

    不疼,但手肘处一片黏糊糊。

    对方家长笑着说,别跟小孩计较。

    那是柴今搬走的第三年,没有人和他一起教训不听话的小孩,他忍了忍,一个人跑出小区,越过马路,一路跑到废弃的站台。

    贴着生锈的电线杆,呜呜得哭起来。

    那时候,他真的好想见她。

    其实每天都想,只是那次包裹的思念被人用糖划出了一道口子,忽然就止不住了。

    此后很多年,他找不到和柴今有关的任何消息。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丝痕迹。

    他没想到还能再见,以这样珍贵美好的方式。

    仿佛上天不忍,将童年时收回的糖果还给了他。

    /

    2023年,春。

    车子沿国道一路开到了没什么房屋的地方,柴今没说去哪。

    江樾有些拿不准,正想问,发现副驾驶上某人已经睡熟了。

    他靠边停了车,又脱下自己的外套披给她。

    不远处是翠绿的山脉,他小时候经常和爸爸一起去山上采摘花草植物。年幼的他牵着父亲的手一路走一路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父亲总会耐心地停下脚步给他介绍,“这个是黄桷树,别看这叶子是绿的,经过皂洗后萃取的颜色就成了黄褐色还有灰色。”

    “如果想染成那种鲜艳的大红色,就要用苏木、茶叶、和石榴皮混合后再萃取。”

    他听得似懂非懂,只明白这些植物在爸爸眼里都是好东西。既能染色又能治病还能变成漂亮的衣服。

    那场车祸过后,他一度很抗拒来这里。

    因为爸妈就是去采摘的路上发生的意外。

    江樾抽回意识,视线落在柴今的脸上。

    她和小时候变化不大,也和镜头里变化不大。

    永远明媚漂亮。

    永远是可以照亮他的光。

    手机铃声被他调成了静音,屏幕反复亮起多次江樾才注意到宋淮杨发来的消息,一句叠一句,堆满对话框。

    【相亲相的怎么样啊?】

    【没有被发现咱两掉包吧?】

    【你小子不会真的看对眼了不理我吧?】

    【别怪哥没有提醒你啊,那姑娘就是活脱脱一作精,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哈。】

    替人相亲这件事,说起来江樾还有些心虚。

    宋淮杨一开始就找过他,说家里实在逼得紧,他又太知道那姑娘的性子,完全就不是他的菜。

    彼时江樾并不知道那姑娘就是柴今。

    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让他改变主意的是昨天在店门口,柴今一脸为难的接了个电话后说明天要去见一个同学。

    小学同学就那么几个还在南城,还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唯一和柴今一样从市区搬过来的,江樾只认识宋淮杨。

    同样是同学,同样要相亲,同样在南城。

    这概率小到严谨如江樾也忍不住想赌一次。

    江樾沉默着读完了宋淮杨发来的信息,没有回复,屈起手指摁灭了屏幕。

    “你偷偷摸摸跟谁发消息呢?不会是女朋友吧?”

    柴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滴溜着大眼睛一脸八卦地问。

    她的问题总是这样直白,一如她这个人,在那样浑浊的染缸里浸润这么多年还能保持自己的秉性。像草原不羁的野马。

    江樾手指擦过口袋重新放回方向盘上,平静地说:“店里的事。”

    柴今没再问,怀里还抱着江樾的西装外套。

    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烟草味,没有草木味,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混合着彼此的体温,柴今的心没来由地雀跃了一下。

    她是故意问的,那句不会是女朋友吧。

    可江樾跳过了,没有直接回答。

    柴今的认知里,不否认就是承认。心里忽然有些烦躁,她把外套胡乱丢给他,“干嘛?穿热了拿我当衣架吗?”

    说完蹬开车门就下了车。

    她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江樾接过外套什么也没说,也没再穿,跟着她下了车。

    “你不开心吗?”

    柴今不理,江樾就自顾自地说。

    “那座山挺漂亮的,前两年为了带动旅游发展还新修了条盘山公路,你想不想上去看看?”

    山脚下的风带着水汽吹来,丝丝入骨的凉。

    因为要去相亲,怕她搞小动作,宋清云亲自给她搭的衣服,纪梵希春季新款套裙。

    美是真美,冷也是真冷。

    就不该贸然下车。

    柴今拢了拢散开的头发,忽然肩头一沉,冷风瞬间被隔绝。侧头一看,是江樾的外套。

    “穿上吧,没有拿你当衣架的意思。这两天阴晴不定的,当心感冒。”

    本来就是她无理取闹故意刺他,有台阶她下得比谁都快,“哦。”

    “不想去山上咱们就回去?”

    “去啊,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去?”

    江樾也是第一次上山,路线全听导航。

    车子开至半道,遇到了前方施工的警示牌。

    进不了了。

    “要不改天再来?”江樾问。

    柴今正在用小号发微博,闻声抬头,看到施工现场后,眸色暗了暗。

    她这一天怎么干啥啥不顺。

    “我不想回去,就在这待会儿吧。”

    江樾听罢调转车头,开到宽阔些的路上,靠边踩下刹车。

    难得可以独处的时光,他乐在其中。

    微博上关于柴今的热搜已经看不见了,她现在是退圈的素人,除了粉丝和黑粉,根本没人在意她的动态。

    但柴今还是只想在小号游荡。

    很多年没有登了,这个账号记录了她许多大学时的生活碎片。柴今一路往下翻,看得津津有味。

    手指划到一张图片时,顿住了。

    她点开图片,是A大的稿纸,稿纸上的文字被马赛克,微博配文【耶!又认识一位超级帅哥!】

    柴今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到是哪位帅哥。竟然能帅到让她发微博感慨。

    旁边江樾也在玩手机,柴今想和他聊聊大学的事,却看到对方迅速熄灭了屏幕。

    刚平息的烦躁感再次翻涌上来,“你放心,我又不会偷看你的聊天记录。都成年人了,谈个恋爱还偷偷摸摸的。”

    江樾面上划过一丝尴尬,“没有谈恋爱。”

    他说这话的时候,耳朵诡异的红。

    柴今乐了,什么微博什么帅哥眼下都不如逗江樾来得有意思。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视线里落在将樾泛红的耳垂,“江樾同学,你不会没有谈过恋爱吧?”

    江樾没说话,目光落在车前玻璃上,就是不看她。

    “江樾同学,你不用不好意思。这个世界上母胎单身的人还是很多的。”

    “江樾同学?”

    她一口一句江樾同学,叫的江樾一颗心四处飘荡怎么也安定不了。

    有些后悔说上山了。

    江樾偏过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柴今。”他叫她。

    江樾的音色很特别,有些沙哑又有些旷远。像古井又像滚着沙砾的龙卷风。

    柴今形容不出来自己当时的心情,有一种上课做坏事被老师突然点名的心虚。

    “干嘛?”

    “系好安全带,该回去了。”

    她刚才为了寻个舒服的坐姿把安全带解开了。

    “可我还不想回去。”

    “一会儿有大雨。”

    江樾给她指天边累积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半点儿光都透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