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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夜退出游戏的时候,已经满脸泪痕。KAO,玩个游戏也能虐得心肝脾肺肾疼。主要全景游戏太真实了,就像亲身经历了一场虐恋。

    当屏幕上出现“是否继续”的按键时,千夜立刻点继续,然后就是付费,她毫不犹豫地支付,迫不及待回到游戏里那个平安京。

    还是那个雨夜,还是那条长长深深的街巷,还是那辆在雨中行走的牛车。

    千夜想:难道重新开始,一切回到原点?也好,人生如若初见。

    然而,牛车上的那个人却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俊美青年了。

    他穿着一袭黑色狩衣,戴着高高的乌帽子,脸很白,人很消瘦。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目光沉静,面容憔悴,整个人像一潭古井般毫无波澜。即便遇到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他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三十多岁的人,给人行将就木的感觉。

    重新回来的千夜,不再是原来灵气逼人的精致样貌,只是个邻家普通的清秀小姑娘。她怯懦地看着牛车上的人,见他久久不语,只好小声说:“街上很冷,大人能带我回家么?”

    橘逸势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慨叹一声:她那么恨我,怎么会回来呢?但最后还是心善地允了她。到底是心善还是自己那点可怜卑微的念想,他已经懒得去深究了。

    牛车上,千夜忍不住悄悄偷看他。他的双手和袖子覆在肚腹上,看不出大小。但一个男人成天揣着个包子,一定很辛苦吧。而且还有每月的生子之痛。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越来越沉默了。以前,他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是,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似乎变了一个人,褪去温润,只剩下冷峻与萧索。

    正当千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橘逸势问:“你叫什么名字?”

    千夜:“我没有名字。”

    橘逸势:“以后,你就叫千夜了。”

    千夜一怔。他还记得她,还在念着她。

    这样的场景,终是勾起尘年旧伤。纵然她完全不像那个狠心的狐女,他早已冰凉的心还是悸动了。

    他忍不住苦笑:这么大年纪,竟然还会痴人说梦……可是眼角,却慢慢湿润,这该死的连夜雨。

    回到府宅,橘逸势没有像上次那样抱她下车,只是将她随意丢给仆从就回房了。

    下车的时候,千夜看到他身前隆起的腹部,他那么瘦,却有个不成比例的肚子,看着非常怪异。他一定受到同僚的嘲笑吧?

    茫茫雨夜里,只有橘逸势孤单寂寥的背影分外明显,刺痛千夜的双眼。

    千夜住进橘府后,成为一名低等女使,跟着下人们干一些杂活。过了将近一个月,她居然没有再见橘逸势。虽然他为她取了心上人的名字,却还是将她扔在角落里,不愿相见。

    后来,她因为姿容秀丽,分去了夏院伺候右卫门。右卫门是千夜离开后,橘逸势娶的妾侍,她父亲官任右卫门,所以她的召名称谓就叫右卫门,品级属于下臈。

    千夜走后,橘逸势并未再娶正妻,府内由品阶最高的中臈主持。倒是很多下等官员希望巴结攀附橘逸势,总会将女儿送进府来。橘逸势能推则推,不能推也便留下一二。右卫门就是这“一二”里的一个。

    右卫门年纪很轻,只有十七八岁,样貌里有一两分当年千夜的神韵,很受橘大人宠爱。兼之她比较有眼色,不会多看橘大人的肚子,也不会同人说起,是近年来经常侍寝的红人。

    橘逸势平日很忙,极少来后庭走动。千夜伺候右卫门将近两个月,也只见过一次橘大人。

    这一日,刚刚下过初雪,千夜和右卫门仿照唐人将冬酿酒埋入树下。他家大人可是渡过唐的文雅学士,连同今上都对汉学极为推崇,所以,达官显贵乃至宫中都会效仿唐人的雅致做派,写汉字汉诗,制汉服,酿汉酒。

    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了大小两个姑娘一身。右卫门也是个活泼的女子,毫不在意头上肩上的冷雪,抓了一团雪揉成球,便向千夜掷来。千夜哪里能罢休,也投雪球与右卫门打起雪仗。姑娘们的笑声瞬间感染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

    不远处,年华已逝的中臈搀扶着大腹便便的中年橘大人在园中赏梅。听到如此久违的欢声笑语,心中忍不住感到愉悦,但又担心惊扰了大人。橘大人近几年性情有些莫测,总会无端的暴躁,因着一点小事而伤心。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就会无由来的物哀?自家大人每次发怒之后,就会更加沉寂,多大的事都不抬眼皮那种。他明明看着你,心神却不知飘到几千几万年之外。

    中臈唤来女使,耳语几句让她提点右卫门,橘逸势就在附近,不要惊扰大人。

    橘大人抬手阻止了她,拢着袖子遮掩身前的隆起,漫步向右卫门的居所走去。

    中臈心中惴惴不安,也小步跟了过去。

    走进夏园,本是夏日葱郁的树木皆已凋零,参差伸向乌蒙蒙的天空。树下,穿着艳丽细长的秀美女子正与一个红衣短髻小童嬉戏。细长也属于唐衣的一种,没有十二单那么正式,却也是繁复的广袖三层裙裾,跑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两个人你追我逐互相扔雪球,粉白的小手冻得一片通红。

    直到院里所有人都跪下行礼,大小两个姑娘才从忘我的境地里发现异常,忙不迭跪伏于地。千夜甚至没有跪稳,小小的身子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满院的人,包括平日矜持稳重的中臈,想笑又都不敢笑。唯有橘大人缓缓走过,不为所有欢乐所动,只轻声说了句:“免礼。”

    右卫门和千夜对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千夜从右卫门的眼里读到:大人平素就是这样的……

    千夜二人迅速换了干净的衣裳,重新回到正殿,行礼、上茶点。

    千夜接过右卫门手中的茶筅,让她陪橘大人说话。自己则快速搅动茶膏制点茶。

    看到她这个举动,中臈的眼皮跳了跳,她这是明显的逾矩。点茶不是随便什么下人可以制的,需要高超的技艺,包括沐浴、染香和制茶人的神与气。懂点规矩的下人都不会越俎代庖帮主人家制茶。这对主仆还是太年轻啊!

    右卫门确实很年轻,父亲也是个小官,不懂这些。

    但是,橘逸势看到千夜的制茶手法,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他曾经亲手教导千夜的,看似随意,却凝聚了腕力与物我两忘的精神。看她打茶、点茶、注水,一气呵成。芊芊素手捧着茶汤送到他面前,随后似乎想起什么,又立马撤回去,送到右卫门手里,由右卫门捧给他。

    中臈注意到橘大人的目光,心中打了个突,原来大人喜欢幼齿的小女孩啊。虽然大人只是略坐了坐,什么也没说,却喝下了千夜制的茶汤。

    第二天,中臈招了右卫门近前问话,明示她将千夜送去大人的正殿。右卫门很吃惊,但是中臈的命令不容抗拒,只能遵从。

    于是,千夜便被送到橘逸势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