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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佐之男看见站在自己店门口的荒时微微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又藏好他的表情,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月读大人。”

    在吉原这个充斥着女子娇媚柔弱声音的地方,荒忽然听见须佐之男这般叫他名讳,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习惯不了,但是少年人的声音干净清爽,荒觉得要比其他游女的声音听着舒服许多。

    荒素来因着自己的身份习惯了雷厉风行的行动,他看了一眼须佐之男低低应了一声,便朝着须佐之男的那间小屋子上楼走去,而须佐之男被领家mama拉到一边冷着脸多次提醒,万般不可怠慢了这位大金主,须佐之男柔声应了好几次,才追上荒的步子。

    这是荒和须佐之男第三次见面。

    今日的夜晚幕府年轻的将军大人得了闲,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御馔津和缘结神便在一旁怂恿着让荒带她们出城去玩,铃彦姬甚至不顾身份和形象地揽过荒的肩膀向他推荐起了下城区的好酒——下城区市井繁华,总是能吸引小姑娘们的欢心。

    荒拒绝了几次,也受不了她们再三纠缠,只能叹了口气让侍从去准备马车,三个小姑娘便兴致满满地拉着荒往城下去,嘴上一口一个“将军大人英明”、“将军大人真好”,只有荒知晓这群小姑娘心里在盘算些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对他前些天重金买下的那位游女感兴趣罢了。

    荒那辆格外气派奢华的马车停在须佐之男的店门前时,领家mama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荒下车时带了斗笠,飘渺的薄纱遮住了他的面容,但是那辆过于华贵的马车停在了店门口怎么样也无法让人忽视,一看又是前些天的那辆马车,领家mama匆忙起身让人去让须佐之男做准备,不出意外,他依旧在今晚点了须佐之男的名。

    这小小的张店竟是能第二次迎来这位出手阔绰的主儿,领家mama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过对方的钱包,便是平日里不怎么讨她喜欢的须佐之男,她说话时都放柔了些音量。

    须佐之男走回屋内的时候,看见荒摘下了斗笠,正在看着自己书案上新作的画。

    “你还会画画?”荒不想听须佐之男那些开口就是那些吉原花街里惯用的说辞,便自己开了口,好打断在自己身后正准备说什么的人。

    “……一些粗糙技艺罢了,入不了您的眼。”

    须佐之男今夜像往日那般夜里无人点他花名,便也闲着,想着看看书画会儿画,消磨些时间,却不想被突然匆匆赶来的好友通知需要收拾一下着装,原因是因为“那位大人”又来了。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但是荒那张有些冷漠却意外深邃的面容顿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便来不及收拾书案上刚绘了几支花枝的画卷,只能慌忙起身去换上荒所喜欢的发型样式和着装。

    “吉原之中虽是有太夫和花魁领头,艺伎也不在少数,但是游女喜好读书绘画,我倒是头一遭见。”说着荒的指尖轻轻点上朱砂花尖,还是湿润的,想来刚停笔没多久。

    “月读大人说笑了,不入流的微末功夫罢了,我也只是画着玩玩……”须佐之男倒是也不忸怩,顺着荒的话答得乖巧,他走到荒的身边,微微弯下腰想要将刚才匆忙间抚落的笔捡起来。

    “花瓣若是按照你这般画下去,便成了一团,毫无主次可言,”可荒竟是先须佐之男一步坐下身来,捡起了粘着朱砂的笔,阔袖轻挽,在须佐之男所画的花旁边落下一笔,“不可急躁,需照着花瓣的层次慢慢描绘,下笔把控力道。”

    须佐之男看着荒真的画了起来,便是跪坐在荒的身边,探着头认真看了起来。

    在他的这间张店之中识字的游女本就没几个,更别说善于绘画的了,须佐之男曾向外店的艺伎求问绘画的方式,却被对方嘲笑着赶了出来,如今有人愿意主动教他,须佐之男异样的欣喜。

    于是等荒帮他补完一部分花朵的时候,一偏头便看见了须佐之男那根简单的木簪上垂着一朵粉色的樱花,花蕾摇摇晃晃,在松散的金发间显得娇羞可爱,但是须佐之男看得认真,那瞧着格外柔软的唇微微翘着,琥珀色的双眸在灯火下流光四溢,和今夜明亮的月色相衬,将那张无任何修饰的面容映得更为柔美温和。

    荒拿着笔的那只手微乎其微地颤了一下,差点抖落一滴朱砂红墨。

    “绘画之事非一日可练成,需得费上些时间和功夫,不可怠慢。”荒将笔搁置在一边,指腹轻轻描摹了着纸张边缘,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多谢月读大人的指教,”须佐之男是真的学到了东西,平日里他在这小房间里只能自学,如今看了荒的绘画方式,才知晓自己以前是画错了,“若不是您,我该是这辈子都要画错了。”

    一辈子……吗?

    荒用余光去看须佐之男,只是瞧见他脸上温和的笑容,两人靠得近,须佐之男身上没有女人惯用的脂粉味,更多的是那股温暖的琥珀香气,荒收回目光,看见面前自己刚才画出的花朵,它的确要比须佐之男画得好,画工和用色上都讲究了不少,但是,这真的是须佐之男想要的吗……

    他这样周身都散发着柔光的人,也会在这样不见天日昏暗泥泞的花街柳巷之中,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吗?

    那是否和他的那双眼眸一样,太可惜了……

    “在这里,一定要学会给自己找点事做,”须佐之男在这一行做了太久,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发现荒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了下来,误以为是因为自己靠得对方太近,赶紧往后坐了些,将两人的距离拉在一个刚刚好的地方,“平日里没客人时,我并不想白白坐着等到天亮,所以绘画也好,读书也行,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这些事情并不适合你的身份。”荒本是无意挖苦对方,但是话出口又变了味,想要收回已经无法,他看向须佐之男,却只是得了对方的一个笑容。

    荒怔了一下,随后须佐之男站起身来去一旁的矮柜里翻找了些什么,荒看着他身为男子却又些偏薄的背影,眼中那汪明月晃荡了一瞬,又恢复平静。

    须佐之男从柜子之中拿出了一张彩纸和一把剪刀,随后又坐回了荒的身旁,但是距离仍不远不近。

    是荒能看到他低头时垂落眼睫的近,也是荒伸手无法触碰到他脸庞的远。

    “月读大人没有说错什么,游女的这一身份让太多的事情受限,而我也同样没办法由着我自己选择,毕竟,有些时候靠着一碗饭活下去本就不易。”

    须佐之男手中的彩纸被他折叠,然后夹在纤细的指尖,拿过一旁细小的剪刀裁剪起来,不过是一两句谈话的时间,他似乎就剪好了什么图样。

    “但是若此时此刻这样不符合身份的事情,能得了月读大人的一份高兴,那我现在所做的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也就有了意义。”

    须佐之男将剪好的那张彩纸放在桌面上,没有亲手递给荒,还是用以指尖推向了荒的面前。荒垂眸,细心的发现了须佐之男那双纤细匀称的手指上有一些细细小小的鞭打伤,虽是早已愈合,但是淡淡的疤痕还是在灯火下无处可藏。

    荒看了眼须佐之男又看了一眼面前小叠的彩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彩纸一层层打开。

    须佐之男刚才剪出来的,是荒的彩纸小像。

    小小的纸人像外貌形态栩栩如生,不管是高束的马尾长发还是眉宇间的冷峻,由着须佐之男这双手都体现的淋漓尽致。荒看着手中的这张小像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看向须佐之男,对方则是给了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这个,我能带走吗?”

    “当然,它是属于您的,”须佐之男温和有礼,头上的樱花花簇落下一枚花瓣,对方的笑意在月光之下镀着清冷的光,“今夜的我,也是属于您的。”

    这句话说出口,才终于让荒意识到面前之人在这吉原的花巷柳街摸爬滚打多年,对于自己客人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他的细致,他的温柔,他所有可供支配的感情,都源自于他的身份,和他面前的客人。

    游女们总是善于去摸清他们的客人内心在想什么,在荒的眼里,这无疑只是须佐之男讨好男人的小把戏罢了,他也许剪过几百几千张这样的小象,在除开陪伴自己的时间之外,每一个进入他房间的男人都能得到这份“小惊喜”。

    他们都不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荒有些懊恼,却还是将小像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贴身衣物之中,须佐之男看在眼里,他的指间颤了一下。

    “喵——”

    忽然窗外传来的一声猫儿的叫声让两人都从各自的思绪之中被拉回,荒望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见,须佐之男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笑着说:“啊,是我的猫儿来了。”

    “在这种地方养猫?”荒越发觉得须佐之男有趣起来,便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同须佐之男肩并着肩,去看他口中所谓的猫儿。

    “嗯,它和我在一起很久了,”可能是因为须佐之男实在喜欢他的那只猫儿,竟是忘记了和荒保持些距离,他抬手去指庭中樱花树上一根粗壮的枝桠,荒才终于顺着他的指向找到了在花丛之中露出了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月读大人想和我一起下去看看它吗?它很可爱。”

    “……”

    “那我便当月读大人默许了。”

    须佐之男笑笑,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外走,荒对这一类的生灵没任何特殊的好感,猫在城中实在常见,并非什么稀罕物,但是不知为何他又对须佐之男的那句“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感兴趣,便只能跟着须佐之男一起出了房门。

    中庭不需要绕太多的路,从须佐之男的那间小屋子里出来,下了楼梯后走上两处廊道,打开一旁的隔门便是了。金发的少年人拉开隔门的瞬间,有风卷着落樱拂面而来,荒站在须佐之男身边,看须佐之男先为荒从一旁拿来了垫子,该是怕这早春的天气荒坐在这廊下会冷,随后见着荒一脸有些冷淡地坐下了,他才走到廊下的樱花树下,向着樱花树张开了双臂。

    若只是一只猫儿跳进了须佐之男的怀里便罢了,但是当伊吹这般肥胖滚圆的猫儿从树上跃下落进须佐之男的怀里,就连荒都脸黑了一瞬,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在酸痛。

    “您看,就是它了。”须佐之男却像是无事人一样的,将怀中几乎圆成一个球状体的猫儿展示给荒看,丝毫没注意到荒的眉尾颤了一下。

    “……你这般清瘦的人,居然养出了这般笨拙的肥猫,倒是稀奇。”

    荒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十二分的不留情面,以至于须佐之男怀里的三花猫听后在一瞬间看向了自己,荒甚至怀疑这猫胖成了精,听懂了他说的话。

    “有吗?”经旁人这么一提醒,须佐之男埋头去看乖乖躺在自己怀里的猫儿,虽是平日里抱着的确越来越重,但是猫儿本就会长身子,胖点也就胖点,没什么不好,“我倒是觉得伊吹这般刚刚好,手感也很舒服,月读大人要试试吗?”

    “不了。”

    荒似乎是有些嫌弃地瞥开了视线,这猫儿实在太胖,在须佐之男的怀里就快团成一个球来,只是须佐之男还没回话,他怀中的那只三花猫儿却先一步从人怀中跳下,来到荒的身边,最后贴在荒的身边,坐在了他宽大的衣袖之上,打了个哈欠开始打盹。

    “……”荒一时对这个没有边界感的猫皱了皱眉,可它又是须佐之男的猫,便只能任由着它的胡作非为。

    “看来伊吹非常的喜欢荒大人,”须佐之男轻声笑笑,抬手揉了揉猫儿的头,金色的发从肩上垂落两三,“我去为您带些酒来吧,今夜无云,月色和樱花都很好。”

    不等荒的回答,须佐之男便转身离开,荒坐在廊下,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那件华美的衣袍映得雪亮,上面的龙纹暗绣渐渐浮现,星与月缀在其上,像它的主人那双眼眸一般深邃且清澈。

    荒看了看垫着自己的衣袖正打着盹的猫儿,轻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猫儿的背。

    还真的是……实心的。

    须佐之男端着酒走过前厅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酒,端上了另一碟糕点,躲开了领家mama的视线往前门走去,属于荒的那辆宽大豪华的马车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从城里玩累了回到马车上不久的三个女孩子正分享着她们新购买来的饰品和衣料,打趣着说反正是将军大人给钱,不买算她们吃亏,下一秒便听见了有人轻轻扣了马车的车门,三个姑娘疑惑着会是谁,居然敢主动来访幕府将军的马车,御馔津便主动去打开车门。

    须佐之男见到御馔津的时候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三个姑娘都纷纷探出了脑袋,像是看猴儿一般被看着须佐之男也不生气,只是柔柔笑了笑,随后将一碟精致的糕点放在了三人面前:“月读大人今晚可能会待得比较晚,我想你们若是一直等着可能会饿,这是我今日早些时候亲手做好的点心,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须佐之男说话时眉眼带着笑意,话语间实在是温柔,这番体贴细心的样子哪像是吉原出来的游女会做的事情,三个小姑娘顿时被迷得齐刷刷点了点头,接下了对方端来的糕点,须佐之男轻笑了一声,随后微微弯下身告辞了。

    等到人走进了店内,御馔津和缘结神两人面面相觑,在同一时刻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诶诶诶这不就是荒大人前些日子点名要的那个游女吗?!金色头发的那个!”缘结神甚至激动地爬起身来扒拉着马车车窗看了看须佐之男离开的方向,可哪儿还能看得见。

    “居然会给我们送吃的来……”就连御馔津都有些小小的吃惊,眼看着铃彦姬将她手中的糕点拿走送进了嘴里,不禁感叹着刚才灯火之下须佐之男温柔的笑容,衬得那张年轻的面容更为姣好,如此的细心体贴,御馔津倒不意外荒会选择一个游女做陪伴了。

    但也真的非常难得,幕府的将军竟是会对一个游女感了兴趣。

    “我说,这也做得太好吃了吧?!”一旁的铃彦姬嘴里吃着,手上还拿着,不住地夸奖着,似乎是要一个人将其一扫而空,“这人能不能带回城里啊?!让他天天给我做这个啊,超好吃的啊!我没吹牛!”

    “铃彦姬你给我留点别一个人吃完了啊!”

    “我还没吃呢!小铃你怎么可以全都吃掉了!”

    须佐之男肯定不会知道,在荒的马车之中,三个小姑娘此时正为了一碟点心而抢得一团乱糟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