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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下城区出了名的贫民窟,大多是一些老人或者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有好些屋子垮了个边角,亦或者是还漏着雨,甚至有些只是由苇草和粗壮的木杆搭建而成的简易屋棚,住在这儿的人生活条件都好不到哪里去,不如说大概再也无法正常过日子的人,才会在这种地方求得最后一丝生存的位置。

    御馔津跨过一个水洼,视线处便是一个小孩衣衫褴褛地靠在角落处,不住地颤抖着,一直住在上城城里的御馔津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她知晓人世有滔天的富贵定然也有看不见的贫穷,但是她一直跟在荒的身后,看着荒为了他的臣民们所做的努力,但是仍旧有如此贫穷的地方未能得到救助。

    而让御馔津更疑惑的,便是须佐之男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她记得她听荒说过,须佐之男已经没有家人了,而这种地方也不像是适合与他人私下相会的场所,御馔津小心翼翼地跟上须佐之男,借着这场雨落的声音,非常巧合地掩盖住了她的脚步声。

    在短暂的赶路后,御馔津见到须佐之男停在一间木屋门口,木屋的窗口开的有些高,就连他这般高挑的人也需要踮起脚才能看见屋内的情况。似乎是确认了屋内的人,须佐之男才缓缓推开了门,走进了屋内,御馔津赶紧追了上去,靠在门边借着未关严实的木门看着门内的情况。

    “真是抱歉呀,又麻烦你跑一趟……”

    “不麻烦,只是顺路而已。”

    屋内两人的对话声让御馔津往前凑了些,她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看见须佐之男正将一件较为厚实的衣衫披在老人身上。

    “我按照您的身形找人给您新做的,等入了秋您应该就可以穿上了,”须佐之男的那双眼眸在昏暗之中依旧犹如一双星,明亮且干净,笑起来时整张脸都温和不少,他低头从怀里的漆红的盒子里取出一贯钱来,“还有这些钱,是您儿子……借我的,如今我还给您,您便拿去买些药,好好治治这病。”

    “我这病呀,老毛病了,治不好咯,好孩子你是不是又要急着走呀,那边柜子里有一盒糕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味道还行,你拿去吃。”

    “不用啦婆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不方便再带东西回去了,您便自己留着,我得走了。”

    须佐之男突然的告别让御馔津慌张得四下找寻地方躲藏,最后终于在一处屋檐下转角处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御馔津躲在后面,看须佐之男再次走出了房间,细心地关好房门随后又向另一处去了,御馔津再一次跟了上去。

    如此往返重复了好几处人家,御馔津跟在其身后,发现屋内大多数是老人亦或者小孩。从最后一处破败小屋出来时,须佐之男似乎终于完成了任务,他拍了拍怀中小心用布包着的盒子,里面已经空了,随后才不再着急忙慌地赶路,迎着小雨开始慢慢走出小街巷。

    只是等他刚走出巷子时,迎面便是御馔津站在他的面前,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有一阵子不见了,”御馔津打着油纸伞,但是鞋袜早已打湿,就连裙摆处都沾上了污泥,和须佐之男鞋边的泥是同一个颜色的,“须佐之男。”

    “……”

    须佐之男在此时见到御馔津似乎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难得能从他那张平日里笑起来格外温和的脸上看出一些惊讶,不如说,他现在不笑的样子让他看起来过于冷漠无情了点,和往日里瞧着温和乖顺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张脸当真是看人给脸色的吗……御馔津想起须佐之男站在荒身边时的样子,和现在的须佐之男简直判若两人。

    “你要和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会在这里吗?”御馔津好歹也是跟着荒多年的人,自然不会被对面这种身份的人吓着,只是她真的非常的好奇,须佐之男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你怀里的那个盒子……是月读大人送您十二蓬莱枝时所用的吧,想来里面原本应该装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只是现在它已经空了。”

    须佐之男只是打量着御馔津,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第一时间去判断对方的意图是否会伤害到自己,但好在在须佐之男的观察下御馔津似乎并没有恶意,对方脸上的笑意也并非是有意要为难自己。

    须佐之男便在这一刻想到了那位月读大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而此时与御馔津的相遇应该当真是巧合,虽不知对方为何会穿着贵气的出现在这样的贫民街道之中,但是须佐之男还是有些后怕,他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想将此事闹大。

    “您跟踪我吗?”须佐之男轻声问着,脸上表情柔和了些许。

    “是巧合,刚好见到了你罢了。”

    对方都这般说了,那便真的当做是巧合吧,须佐之男苦笑了一下,便也不再去细想,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两人并肩走在下城区的街上,此时烟雨朦胧,行人甚少,但是须佐之男依旧从蓑衣之中小心地拿出一块轻纱,遮住了容貌,他的那头金发和额上的纹路实在太过显眼了,游女私自离开吉原可是会挨罚的,如此熟练,御馔津估摸着人也不是第一次悄悄溜出来了。

    “所以你真的只是来将财物还给那位老人的?”御馔津听了须佐之男所说,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毕竟以须佐之男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也算吧,毕竟她的儿子是我的客人……”须佐之男轻轻抬手掀起一片薄纱,好让御馔津看清自己,“那笔钱本该让她母亲去看病的钱,但是他却为了讨好我拿来给我买了饰物,那般昂贵的金簪子实在不该是我该收下的,于是我再次将其变卖出去,今日便是来还给她老人家的。”

    “可是变卖出去也会跌价,你甚至还给那位老人置了一件新衣。”

    “我平日里接客还有些余钱,不打紧。”

    “那那些孩子们的钱呢?也是你用平日里接客获得的钱吗?”

    “是各位客人们送我的赠礼换来的,”雨水落在须佐之男那身有些老旧的蓑衣之上,轻轻溅起的水珠自他的发尾滑落一滴,“客人们的钱我是拿不到的,几乎都进了领家mama的手里,但是客人们送予我的礼物却是我自己的,我自己便可以决定它们的去留,最近好几位客人赠予了我价值不菲的饰物和布料,能换上好些钱。”

    “包括……月读大人前些送你的十二蓬莱枝?”

    “啊……那几支,很值钱,为我换得了不少的金币,而今日刚好将最后一支当掉的钱给出去了……”

    御馔津提到这个,须佐之男便是想起了什

    么,脸上的笑容忽然褪去,他垂下双眸,似乎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却像是有些难过。

    “还请您,不要告诉月读大人我将他赠予我的金簪卖掉这件事……”须佐之男说着还将那方木盒又往怀里揣了揣,试图用布包裹住它,“若是月读大人来向我讨要回去,它们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能赎回还给他……”

    御馔津一听便笑了,毕竟荒可不是一个缺钱的主。

    身为这一代幕府将军的他,坐拥着无数的财宝和金钱,便是将一百支金簪子全部丢入江海之中,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何论去要回几支送人的金簪子。

    倒是这人……御馔津看着身旁的须佐之男,对方嘴角的笑意温和乖顺,瞧着倒像是个很好欺负的。

    “哎呀呀,那这可不好说了,毕竟我可是月读大人最信赖的左膀右臂,”御馔津看着须佐之男这般的模样,一时竟起了捉弄对方的心思,话语间的淘气被她掩饰的很好,“如果你不给我一些贿赂,我想我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嘴诶。”

    “贿赂吗……抱歉,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你……”须佐之男甚至习惯性抬手去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却在触碰时想起今日的他没有盘发,上面没有任何值钱的金饰银器,让他一时有些犯难。

    “真是让人为难呢,毕竟月读大人这么信任我,”御馔津看了看一脸担忧的须佐之男,也不好欺负人欺负的太过明目张胆,便给人找了空子,“啊,你瞧瞧这天气,真的让人想吃上次你做的那盘樱饼呢,真的很不错,甜度合适,入口软糯……”

    “我、我回去便给你做!”听到了对自己来说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须佐之男也聪慧,瞬间心领神会地接下了话头赶忙说着,但是下一刻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光瞬间就暗淡了不少,“可是……我该如何交予你呢?”

    那位大人已经不会再来他的店里见他了。

    须佐之男一想到这里便是低垂着头,眼里的失落是藏也藏不住的,御馔津也想起了最近荒的情况,犯起了难,她只能笑笑,安慰着须佐之男。

    “没事的,反正这樱饼我是吃定了,你可要多做一些,小铃特别喜欢吃你做的樱饼,若是少了,就没有我和小缘的份了。”

    “好。”

    明明两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但是须佐之男看到小姑娘已经在很努力地在安慰自己了,便也赶紧应着。

    雨变得温柔,似乎这场大雨就快要结束,乌云逐渐散去,洒金的晚霞便快要出现,眼看着开店的时间要到了,须佐之男打趣地说着若是再不赶回去怕是就要被发现了,那样的话他又会被领家mama以示惩戒饿上好几天。

    可是御馔津不知为何就觉得须佐之男这句玩笑对他来说,并非只是一句玩笑话——借着云层之中洒落的光落在须佐之男身上,她看见对方的身上新添了不少的伤痕。

    “这里,”御馔津指了指自己脖颈处,问着须佐之男,“是受伤了吗?”

    “……”须佐之男看见了御馔津指的地方,他赶忙抬手去遮掩,但也许是疼痛,他的表情之中划过一丝难受的样子,但很快他又扯出一丝笑容,“前几日……前几日没注意,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从楼梯上摔下来可不会摔成这种伤痕。”

    御馔津聪慧,跟着荒经历过战场上的刀剑无情也见过皇室之中的明争暗斗,这样的伤口明显是被人打被人掐过而留下的。但是下一秒御馔津又忽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一时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须佐之男也看见了,却只是轻声笑着。

    “让您见笑了,”少年人的声线清爽,在这时候很大地缓解了些尴尬的气氛,他也不避讳,反正已经被看穿了便也老实回答了,“以前月读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也许一个晚上要侍奉好几位客人。但是后来月读大人来了,他对我很好,出手阔绰,您也看见了的,所以领家mama不再让我接别的客人,只让我好好侍奉月读大人便是。但是他不再来店里了,邻家mama便觉得是我招待不周所以气走了客人,她便又让我继续去接待那些……不怎么有钱的客人。”

    不怎么有钱的客人,这是吉原划分客人的一种含蓄词语。

    高官显贵总是会挑选大店名店,用重金去揽那些有名有脸的花魁或者太夫入怀,而那些无权无势且没有钱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要与吉原之人共度一夜春宵的,便会选择便宜的无名小店,选择最为便宜的游女。

    而须佐之男所在的店铺正是这样的小店。

    这些客人大多有着奇怪的癖好,亦或者是性子暴躁粗鲁过于难以相处,如果运气差些也可能会遇到身患某些疾病的,那便是最糟糕的结果。

    借由着那张过于出尘脱俗的美貌须佐之男虽是能得以接到客人填饱肚子,但是身为男子和所处的环境,他免不了被当做不值钱的商品送往别人的身下,而对方几乎全是粗暴无礼毫无情趣不懂怜惜美人的贱民,几乎每一夜下来须佐之男的身上都会添上许多痛楚。

    借着这些伤痕,他们都知晓须佐之男不是什么不能弄伤的货物,便更是粗暴地对待他。于是前一夜的旧伤和这一夜的新伤重叠在一起,仿佛是在那具美好的胴体之上开出的罪恶之花。

    而这些伤口让须佐之男每个夜晚都无法安睡,他只能依靠着落灰的墙,等待着太阳的升起,直到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才能得到一丝温暖。

    此时脖颈处的淤青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中,须佐之男便是性子再温和,也会觉得有些难堪,何况这还是在那位大人身边的人,他不敢保证这位小姑娘会不会将这件事告知那位大人,而让那位大人更为厌恶自己。

    须佐之男想到此处,去捂住伤痕的手指轻微颤了一下,连带着心都在抽痛。

    他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问这个问题的……”对方虽是依旧温和地笑着,但是御馔津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分了,偏生没过脑子的便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她实在有些内疚。

    “请不要介意,这对我来说已然是常事,”须佐之男也能看出御馔津是真的很愧疚,本就不是小姑娘的错,怎么反倒让她为难了,须佐之男便赶紧安慰着人,“虽然会留下这些难看的伤痕……但是好歹能让我赚到不少的钱。”

    须佐之男拍了拍另一只手抱着的盒子,今天送出去的钱能让那位老人去买上几副药,也能让失去父母的孩子吃上几顿饱饭不至于被饿死,只要这样的帮助能让他们的生活有一点点的改变,那么他的这番作为便是值当的。

    “有钱真的很好,”须佐之男说,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在阳光之下,那双明亮的眼眸好像缀了星辰,闪闪发光,“它可以让很多人有病能得到医治摆脱痛苦,也可以换得许多食物让孩子们不会挨饿。如果可以,我想得到更多的钱,这样我便能给那些想要求学的孩子们交上学费让他们去上学,以后便不会再只是低贱的贱民,也不会……和我一样被卖进吉原,他们会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那样便是最好的。”

    他需要钱。

    真的很需要,钱也许在有钱人的眼里只是如檐上雨水脚下沙粒一般存在的东西,但是对于贫穷的普通人来说,它所能带给这些人的,是让人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当那位大人问他是否喜欢钱的时候,须佐之男便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是真的需要钱,也同样相信着,那位大人终有一日会理解自己。

    他不愿意骗他,他想用真诚的心去回应那位大人对他的照顾。

    须佐之男的话语在带着些微湿意的风中落进御馔津的耳里,少女停下脚步愣在了原地,她看着那个拥有着一头耀目金发的背影,这样一副纤细的身形之下,是拥有着一个过于自由过于生动的灵魂,他没有被吉原游廓的污秽所埋没。

    这个灵魂的主人,温和乖顺,也倔强高傲。

    只要有一瞬的光,他便可以永远坚定地往前走去。

    对方似乎发现她停下了脚步,便回过头来看她,此时天空已然放晴再无风雨,阳光落在须佐之男身上,容貌旖旎的人笑起来格外美好,和这个人,这个灵魂,一样。

    御馔津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握成了拳,一个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