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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本座受审啦

    在路上不知晃荡了多少日子,囚着墨燃的囚车终于自蜀中到了上修界天音阁。期间不乏一些墨燃奇思妙想出来的奇行异举,可最终都因楚晚宁的明察秋毫而纷纷告吹。因此在不算短的旅途中,墨燃也自作自受地给自己招来了不算少的痛打,身上除却先前被打断的肋骨和被砸伤的额角外,又平添了多处伤痕。如今任凭是谁来看他一眼,再念一念他的罪孽,都会由衷地道上一句“锦上添花”的。

    至于踏仙君是怎么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为什么要被揍到如此的地步,那就不是旁人所关心的事了。若不是他罪行滔天,押解天音阁后被判极刑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怕他早就被不知哪路豪杰潜入死生之巅给暗杀了。

    踏仙帝君是个硬骨头的男人,这一点上他和他师父楚晚宁可以算作一脉相承。你叫他跪在笼子里,那是根本不好使的;你叫他自己走上公审台,乖乖跪下喝了诉罪水,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为了不让公审踏仙君现场变成踏仙君大闹公审台、拳打某长老脚踢某掌门的混乱现场,天音阁的弟子和孤月夜的弟子可谓是绞尽脑汁,方法尽出。

    孤月夜那边的意见比较驳杂,擅长动手的弟子主张把半死不活的踏仙君当作彻底死了的踏仙君,直接给他开膛破肚活体解剖,刚好研究一下他服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过期了多久;擅长制药的弟子则主张拿他当作体型较大的白鼠,给他分门别类控制变量地灌下不同种类的毒药,再通过观察他的反应来确认毒物之间的相生相克;擅长疗愈术的弟子主张给他弄出点伤病,然后再拿疗愈术来治疗,让他饱受伤痛而不得解脱;什么都不擅长的弟子则真心实意祝愿墨燃受遍癫痫淋症脏躁鼻衄解颅脱囊,发自内心地希望踏仙帝君尝尽风痨臌膈。

    天音阁的意见相对就比较简单了。天音阁的主人毕竟是神嗣,墨燃先前便是倒行逆施也未曾与他们过不去过,对墨燃的暴虐和灵流之强横理解有限,对墨燃的戒备程度也自然有限,因此自上而下地都主张给墨燃硬灌了诉罪水了事。

    诉罪水是一定要灌进去的,既然要灌,那就非灌活人不可,所以就不能任凭孤月夜把墨燃弄死。虽说孤月夜木阁主身故,可寒鳞圣手华碧楠药修了得,生生凭借古籍上的只言片语记载就把诉罪水给调配了出来,提了些个死不肯开口的罪囚来试药,无一不招供得彻彻底底。至于驱动神武天秤一事,天音阁前任阁主木烟离去世前也像是早有预料到今天那样留给了弟子好些个封存了她血液的水晶小瓶,只要把她的神嗣之血滴在神武天秤一端,再念动天音阁代代相传的量罪咒诀,就自能量定罪恶,作出审判。

    踏仙帝君反而非常镇定,自到了齐地以来他就一直甚是镇静,收起了先前那副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罢休的架势,简直堪称安静乖巧。这行径出乎所有人的料想。在旁人的意料之中,踏仙君是决计不肯受审的——如果不是害怕罪孽被昭彰,他为什么要服毒自尽?上下修界担心他自戕的人和担心他大闹法场的人的数量甚至都是差不多的,毕竟任何一种结果的可能性都并不算小。

    可踏仙君这个人不怎么正常,故而害怕的东西和别人也不大一样。他之所以服毒,归根结底根本不是害怕受审,而是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自楚晚宁身陨后,他多半时间精神是不大正常的,把不得他心的皇后宋氏下油锅炸了就是他不正常的铁例。疯疯癫癫了几年,如今尝遍人间诸多滋味,吃过最可口的佳肴也娶过最美的美女和最烈性的师尊,如今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是这么想着的,因此服了毒药选择结束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可奈何天有见怜,他没能死成,楚晚宁却神奇地死而复生。没了楚晚宁的世间对墨燃而言是冰冷可怖的,可如今楚晚宁重回人间,他的世间又有了燧人氏。踏仙君先前作践自己,归根结底还是活着也无甚念想盼头,可如今盼头重回人间,他也便极珍惜起了自己的一条命来。

    直到被关进天音阁的囚牢里,他都在朝押着他的天音阁弟子冷笑。“别碰本座,把你们的狗爪子拿开,”他毫不客气地道:“叫楚晚宁来!把本座的师尊叫来!”

    可墨燃也知道楚晚宁当然不会来。楚宗师那样清正的人,想来是厌恶透了那段过往,牵牵连连地也厌恶透了墨燃。可他犹是不甘心的,非见楚晚宁一面不可。

    守门的弟子根本不搭理他,像是对待什么脏东西似的将他一脚踹进了牢室里头。墨燃虚弱之极,空有些许余威,浑无反抗之力,昏沉间跌跌撞撞地把后脑勺磕到了土墙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

    那些弟子见他撞了墙,便嘲弄地笑起来,活像是看了一出好戏。好戏看罢便重重地将铁门关起来锁好,又下了锁咒,囚牢中便昏黑一片。过了几息,所有人都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嘭”。

    墨燃内伤未愈,先前的一脚踹在他当胸,踹得他鼻孔窜血、喉头腥甜。他胡乱抹了一把鼻血,又没头没脑地扑在铁门上,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小畜生!cao、你、妈!鬼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对待本座?你姥姥的——”

    墨燃出身下修界,归根结底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尊师重道对他来说是扯淡,敬爱师尊四个字在他耳朵里就是嗷嗷嗷嗷四声鬼叫。他待自己的授业之师敬爱是一丝也无,zuoai倒是登峰造极。以是骂起人来直奔下三路,低俗但通透,难听却管用。

    天音阁乃是上修界响当当的门派,阁中弟子自幼学的是圣贤经纶、听的是文人雅言。向来不常同文盲打交道,被墨燃骂了个狗血喷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面面相觑着,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已经都在墨燃的嘴里被他cao了个倒仰。不知道如何是好,骂又骂不过,打也不好打,只好不把被关起来的墨燃当个人看,权当他是只炸了毛的疯犬。

    砰砰地捶打了好久,闹了不知多少回,墨燃的力气耗尽了,精气神儿也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只躺在牢室地上铺着的霉草上大喘气。先前的鼻血已经止住了,可还有些许血痂凝结在他苍白脸颊上,留下黑红色的痕迹,花猫也似的。

    踏仙帝君眯着眼睛,枕着自己的胳膊,透过自己浓密的睫羽看向石壁上的篆刻。他近日来被伤病折磨得耳目昏聩,看东西都有些不太清晰,一双黑得透紫的瞳仁像是蒙了云霭似的迷迷蒙蒙。可如今阳光自栅栏间投进囚牢之中,将鎏金了的篆刻都给照亮,墨燃能看出那是个天秤的纹章。

    那是修真界公认的最公正的审判之所用来给罪囚定罪用的神武,是将决定他要落进地狱里哪一层去受如何的烈火灼烧的量罪之秤。墨燃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自己是个荒诞不堪的笑话。

    他隐约地记得那还是他刚到死生之巅的时候,有个罪犯要被天音阁处死刑。那时他还是个幼弱的崽子,尚未露出半分日后踏仙帝君那分凶暴的爪牙。彼时薛正雍也还未在他手下丧命,薛蒙也未曾同他反目。处刑的时候墨燃也随同一起观看,见了那生挖灵核的血腥场面后便吓得发了高烧,生了四五天的大病,小死狗一样软软地摊躺在床上。

    如今他的身份已然改换,过不几日他便要被押送去那高台之上受审受刑了。墨燃撑着地,把自己从软瘫的姿势撑起来,让夕阳的光影照在他苍白青灰的脸上,就像那是救赎一样。

    “你怕什么?又不是要把你押上去挖了灵核。”彼时尚年幼的薛蒙不屑地道。凤凰之雏不能预知未来,也不知自己将在未来的几十年中经历如何的苦楚风霜,可有一件事却被他说得一语成谶了。

    ——墨燃罪大恶极,兴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被挖了灵核,剐了血rou,砸烂了骨头再碾碎魂魄,捐了这罪孽累累的身子去赎罪了。

    昏黑闷沉的囚牢中,倏忽爆发出男人沙哑而癫狂的笑声。

    ——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在自己的穷途末路之时疯狂地笑了起来。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子,墨燃整个人都昏沉而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暗室之中度过了多少日子,只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段时间他水米未进,离饿死渴死就差那么几步。

    踏仙君灵力强横,分明是修仙者中的翘楚,辟谷对鼎盛时期的他来说比迈腿来得还要容易。可如今他灵力被封,毒伤加身而虚弱不堪,不论怎么说都难再经受断水断食的折腾。体内的剧毒像是感觉到他的虚弱无力,又开始在他脏腑间兴风作浪。

    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不止一次地怀疑天音阁被人买通,打算把他饿死渴死在公审之前。可在他的猜测几乎就要被敲定前,来提他去受审的人就先一步把门打开了。

    天音阁的弟子走进来,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地把他自地上扯起来,无视了他蜡黄的虚弱脸色和嘴唇的干裂,抻开长长的捆仙索就开始往他身上绑绳子。与其说是绑,说是勒反倒更合适,每一寸绳索都那么坚定地勒进他的肌理,捆得他没半点活动余地。而后左右分立,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就要往外去。

    “给本座放手。”

    墨燃沉默了太久,也被饥渴伤病折磨了太久,说话的喉音沙哑而无力,像是蚊子在嗡嗡叫。那两个弟子似是听清了又似是没听清,以一个鄙夷的笑意回应了他,随后墨燃感觉到扭送着自己的四只手更用力了。

    墨燃想要挣扎,想要怒吼,也想要抬腿狠踹这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混账畜生。可他虚弱之至,呼吸一下似乎都带着沉重的浊音,动弹一下手指都像是要耗尽周身的精气。可他终究还是不肯顺从,也不肯低头的硬骨头。

    “给本座放手,本座自己会走。”

    没有人理会他,他仍旧是被人拖着的。他自己会走,说出来谁会信?牢狱之灾给他的磋磨早就让他耳目昏聩,困顿不堪了。若是要他自己摇摇摆摆走到刑场去,指不齐要到什么猴年马月。而那刑场——说是献演的台场或许也不成问题,早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修士和民众前来,准备看这一代暴君如何跪伏在地,自陈罪孽了,怎么能让墨燃在这里耽误时间?

    被拖行的过程中,墨燃看得到明亮的阳光。比先前照在他脸上的任何一线都要明亮,炫目得让他眼眶湿红,金亮亮的让他不禁想起来楚晚宁昔日惯悬腰间的柳藤天问。

    ——那个男人在哪里?连问出口都没有必要,墨燃脑中立刻想到了答案。楚晚宁如今定是在天音阁的公审台下面,等着看他上去受审呢。

    太阳依旧很亮,很暖。可墨燃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连骨头缝间都在嗤嗤地冒着寒气了。他想过要受审,想过要被千刀万剐,甚至在零散的胡思乱想中还想过要被粉碎魂魄。可他意料之中最坏的结果不过魂飞魄散一了百了,这一切中都没有楚晚宁的身影。

    他怎么能在楚晚宁的面前受审,露出那副狼狈不堪的样态?论私情他是楚晚宁的丈夫,论公理他是楚晚宁门下的弟子,哪有帝王在妃妾、弟子在师尊面前被人剐肚剜肠,践踏入泥尘的道理?

    他没有力气,虚弱到了极点也抗拒到了极点,却还是像飞蛾扑火那样勉强着自己大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瞳,定定地望向天空,空中有飞鸟振翅,有悠悠落花,也有掠过天际的云霞……

    天空很蓝,光亮无垠,令人盲目。

    墨燃就这么被拖到了公审台前,看不大清眼前的东西,双眼昏花到了极致。可他不用看也知道台下是如何的人声鼎沸如何的怒声滔天。他兴许杀了台下某个修士的兄弟,又或许捏碎过台下某个姑娘的情郎的脑壳。他权势滔天时未曾惧怕过报应,而如今他一败涂地,报应也随之而来了。

    踏仙君看不清台下的人是谁,他只能看见一双双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目光刀子似的往他身上扎,恨不得吃他的rou,喝他的血,拿他的骨头来吊高汤。在他整个人思绪都混乱成一大团乱线时,那抹清清泠泠的白影就闯进他眼底来了。

    是本座的晚宁啊……

    他心弦一松,颊侧便酿出两个浅浅甜甜的梨涡。他歪着头,朝楚晚宁甜甜地笑着,就像是当年他们的初见。

    “他竟还在笑!”有人在讶异:“他不会是……变态吧……居然还笑得出来?”

    墨燃双膝一痛,已然触了地面。他跪在地下,长发垂落,双手都被反绑在背后,像极了一条被栓了脖子任人宰割的野犬。膝盖砸在地上,砸出四面哄笑来把他笼住,他却兀自强硬地挣扎着,大声吼着。

    “本座不跪——!”他像是楚晚宁做的夜游神关节里装的弹簧一样,竭力地想要弹身站起来,却又被反复按下去。挣扎和怒吼间,有人干脆把他一脚踹倒在高台之上,给他压成趴姿,根本起不来身,又有人伸出一只细腻冷白的手,以不容他挣扎反抗的力道捏紧了他的下巴。

    踏仙帝君还没来得及为这近乎于挑逗戏弄的行径怒吼,口中就被塞了细冷的长壶嘴。只略微一倾,大股苦咸的浆水就涌了出来。其滋味之糟糕,同墨燃先前服用的剧毒相比简直是只有更差,没有最差。

    兴许是饥渴了太久,尽管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浆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喝下去同饮鸩止渴全然无二,可生而为人的本能让他大口地吞咽着,近乎贪婪地想要攫取更多浆水去填满他空空的胃囊。尽管那浆水味道糟糕且让他想吐,肚腹之间钻心剜骨地疼,可那都不重要了——他实在太渴了。

    浆水倾毕,墨燃却还本能地衔住那冰冷的壶嘴,企图再喝一点浆水来解渴。还是那只冷白细腻的秀美手掌捏住他的下巴,把壶自他脸前拿开。墨燃忍着腹中剧痛,竭尽全力抬脸看向手掌的主人,却只看到了寒鳞圣手长长的面纱。

    “放他起来,踏仙帝君好歹也曾是一代帝王,就这么趴着成什么样子。”华碧楠心平气和地道:“我配制作的诉罪水味道如何?当真这么好喝的吗?”

    墨燃脸色铁青,唇齿间皆是铁锈的腥气和诉罪水的苦咸味。那冰凉的药水滑入他腹中,有如毒蛇,又似利刃,同剧毒合在一起却又好似交错起舞着,直迫得墨燃意识昏沉,眼前皆是晃晃悠悠的虚影,连先前已经看到了的楚晚宁的身形都再找不见了。

    他没有力气回答了,连理会他一下的力量都欠奉,只是慌乱着——怎么会这样?怎么找不到师尊了呢?华碧楠也不以为意,示意一旁的天音阁弟子给墨燃施了扩音术。而在墨燃粗重的喘息间,有人扳着他双肩把他立起来让他跪在公审台上,有人在他颈项上拴了沉冷的枷,被他抖得叮咚作响。墨燃竭力维持住自己的最后一丝清明,以自己全部的毅力去对抗浆水的药性,脸色惨白而略泛铁青。可他仍在找寻,像是迷路了的犬,急三火四地嗅着可能有主人气味的每一条小径,只为了寻回那条归家的路。

    楚晚宁呢?楚晚宁在哪里?他是如何的神情?有没有怜悯或是疼惜自己,后悔让自己来这里狼狈不堪地受罪……哪怕是一点点?

    熬不过药性的折磨,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找不到楚晚宁,慌乱而绝望地开始发抖,黑紫色的瞳仁都开始缓慢地上翻,昏沉间,墨燃感觉到自己开始说话。

    “水榭藏美人……美人诏天问。入我断腿门,知我断腿苦……”昏晕与痛楚间,墨燃他喃喃地念着。“玉衡长老,助您自绝经脉的不二选择。”

    台下霎时哄笑声四起,除了楚晚宁和薛蒙这黑了脸的师徒二人外,无一不觉得这戏言琅琅上口,极是有趣。

    ——就像昔日的墨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