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进安静地啜饮着杯中的清茶。

    时人饮茶多用铜壶煎制,佐以精盐、油酥、姜蒜等物,喝来咸香腻口。这清贫穷苦的茶铺却别出心裁,将嫩绿的茶叶泡在清可见底的沸水中,叶尖儿随水流上下浮动,零星翠色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煞是可爱。

    祁进本不是爱喝茶作诗的风雅之人,从前在纯阳宫中也向来没有研习茶道的心思。此刻他独身出现在此处,不过是为了一桩师姐反复叮嘱过的机密要事:

    桂枝行动。

    为避免打草惊蛇,块头显眼的卓凤鸣被他留在客栈,与结队而来的十数名精英弟子一同等候消息。而祁进本人则特意改易身形,扮作为兄长求药的商贾,与同谋接头。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也要到了。

    果不其然,没等过多久,伴随着答答的马蹄声和扬起的阵阵烟尘,就有一把浑厚豪爽的嗓子从茶摊外传来。

    “姬小兄弟可在里面?”

    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掀起布帘,精光四射的眼睛将茶摊内的客人瞧了个遍,“说要订上好朱砂做丸药的那位姬兄弟可在么?”

    祁进精神一振,转过身来忙冲来人回礼,“在下已等候尊驾多时了。本是要为家兄配一剂镇惊丸,却怎么也寻不到合用的老年份朱砂,就连补血的当归、白芍两味药,也是不大堪用,只能厚颜来求店家了。”

    “好说、好说,”大汉微笑着拊掌,示意祁进跟他上马车,“姬兄弟来我们商行可是找对人了,满长安的药材再没比我们这里更质量上佳的了——”

    上至马车,声音渐小。

    那粗豪大汉卸了伪装,似笑非笑地盯着改头换面的祁进猛瞧。后者被他看得奇怪,还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仿照凌雪阁方法易的容出了问题,下意识摸了把涂上特制药水、变得姜黄丑陋的脸。大汉却揶揄地道,“姬别尘这名字是于真人给你取的?”

    祁进双颊微红。

    能透过层层伪装显露此等颜色,教人不难猜出,易容下的面孔更是如何红到彻底。祁进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名字有什么打紧,倒是这暗号背得让人头疼。”

    大汉笑容更盛,祁进只以为他还在调侃,无奈地偏头道,“师姐说这样和天策接头应景些。”

    是了,眼前这位粗豪大汉,正是时任天策兵马使的忠武将军徐长海。要知道天策本是卫戍长安之机要部队,纯阳更是地位尊贵的大唐国教,何以这两位在本门派中均地位显赫的要员,竟藏头露尾地在此地暗中见面呢?

    徐长海过够了打趣的瘾,也面色一整地严肃道,“九月十三病症将发,姬小兄弟星夜赶来长安定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半晌,养足精神再来详谈。”

    “好不容易求来药方,药材却无法备齐,教人如何安枕。”祁进摇摇头,与丑陋面容极不合衬的纤长睫毛连眨几下,透露出几分在至交好友面前才会出现的忧心来,“朱砂这味君药若抓不来,就算凑齐再多臣药,又怎能犁庭扫xue、一去沉疴呢?”

    徐长海看着他,神秘地笑笑,“姬兄弟不必总为兄长担忧,少林僧医冠绝天下,小小朱砂又岂会放在这名门古刹眼中。何况我们商行早已遍邀宇内国手,集齐天下这许多善战英才,定可药到病除。”

    “那不知这当归、白芍二味药——”

    徐长海微微一笑,“就在这普宁坊中。”

    ***

    普宁坊内,客栈之中。

    卓凤鸣正埋头用上好油脂养护着手中精钢宝剑,冷不防房门大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卓凤鸣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面貌丑陋、缩肩袖手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

    卓凤鸣下意识就想拔剑,那男人却全然没看到屋内有人似的,背过身去,一边咳嗽着一边关了门。

    “说好到长安便给仙长您结银子,谁料长安药商处虽然能寻到上好朱砂,”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听他话中意味,正是方才和徐长海碰面的祁进,“却有另两味当归、白芍一时不趁手,还得劳您后天再跟着去趟药房,按方抓药。”

    卓凤鸣看着眼前完全改头换面的五师兄,按下啧啧称奇的本能,叉手道,“任凭主家吩咐。”

    这是他们早在纯阳便商量好的暗号。

    天策此次针对明教的桂枝行动干系甚大。大破立令之后,明教内部异动频频,天策军师朱剑秋便广邀纯阳、少林、唐门等派的一干精锐,更从最开始便商定暗号,以病症代指明教,以抓药隐喻行动开始,其中明教教主陆危楼代号朱砂,余下的四法王、左右护法、五散人等更是各有称呼。

    至于当归、白芍二味中药,即明教左右护法张戈、铁翼二獠。

    这回祁进与卓凤鸣下山助拳,朱剑秋便请求他俩带领纯阳弟子,与方才所见的忠武将军徐长海共同驻守普宁坊,在大光明寺外截杀这二位大名鼎鼎的护法。

    因为身体关系,祁进本不欲在此时下山。

    可一来,几年前八大门派围攻恶人谷、伤亡惨重,明教正趁着江湖正道虚弱的时机,在天下大招门徒、结交权贵,更有剑指国教名头、插手废立之事的野心;二来,自纯阳大师兄谢云流远走东瀛起,朝廷诸公便总怀疑纯阳窝藏逆党、意图不轨,江湖上也多有纯阳青黄不接、再无其他出色弟子的流言,祁进与卓凤鸣带着一众精英下山,不仅是为皇家奔走效力,也能够显示道门实力;这三来嘛,则是祁进一点不为人知的私心。

    ——从上回思过崖见到姬别情起,已是过了近半年。

    姬别情公务繁忙,在华山停留不过半旬;他新收的小徒弟倒多留了几天,也是带伤而来、行色匆匆。祁进脱离凌雪阁后,见不到归辰司日常的来往公文,可单看他师徒二人行迹也不难猜出,定是朝堂中又有什么大事需要吴钩台处理。

    再联合传扬天下的大破立令、秘上华山的天策军师、出现在少林唐门等派的凌雪探子,祁进再迟钝也能猜出,近期凌雪阁所针对的,定然是现下正如鲜花着锦般的明教。

    而他们,绝非一块好啃的骨头。

    祁进向卓凤鸣转述完徐长海与他商量的诸般事宜,便神思郁郁地回了自己房间。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纯阳一行人做戏做了全套,就连客栈,都是到长安下榻后自行寻来的。

    是故这里不仅装饰陈设格外简陋,一进屋子,腐朽的木材味道更是熏得人闷闷欲呕。祁进并非性好奢华之人,从前在外也常风餐露宿,此时却在卸下伪装安枕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包袱里倒是有师兄特意为他配好的药,但他皱着眉看了半晌那黢黑的丸药,到底还是没有入口。

    恐怕又要让师兄的苦心白费了……

    祁进苦笑着躺回床上,决心靠自己的意志熬过这难捱的深夜。这其实并不难,就当自己还躺在扬州那个破旧的小庙——

    房顶突兀地传来瓦片碎裂的动静。

    祁进心中猛然一惊。长安城内江湖人士众多,深夜里窜高走墙、屋顶打斗虽是常事,可为了配合一日后的桂枝行动,神策军早在数天前就把守四方城门,并声称皇家要外出礼佛,禁止所有人携带兵刃入城,天策更是暗中接手了长安城内各处望楼,确保城内动向都在联军掌握之中。

    那现下这明显是在追逐打斗的声响又是怎么回事?

    是神策军玩忽职守不小心放进长安的漏网之鱼?是清城数日前就早就暗中潜伏在长安城中的明教教众?抑或只是个太过倒霉、才不小心在开打前误闯进风暴中心的小贼?

    祁进在屋内思忖片刻,仍是不得要领,只能拉着被角装作睡着,实则侧耳细听上面两拨人的武功路数。

    追的一行人本领低微,也或许是刻意不用本门派功夫束手束脚,哪怕一群人呼呼喝喝,也仅是将逃者圈在他们松散的包围圈之中。至于那被追的女贼身量轻巧,在众人之中闪转腾挪,看上去轻身功夫极好。追杀之人虽多,竟是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这会是哪派出来的弟子?

    祁进潜心细想间,那女贼已纵身冲出包围圈。截杀者虽欲急追、却破绽反露,更给那贼人脱逃远去的机会。其中一个追杀者眼见追之不及,也不知是忙中出错,抑或是干脆不做遮掩,竟用了一招极明显的“血覆黄泉”。

    哗啦啦铁链声响彻屋顶,祁进猛地推枕坐起。可待他推窗追出去,那两拨人却早且战且退、不见人影。

    夜风猎猎,吹得人衣衫簌簌作响。祁进立于屋檐拱角之上凝神静听,片刻便辨得方向,提气纵身朝北追去。瞧他往来腾挪间笃定身形,竟与那行人逃脱时路线分毫不差,真是格外神异。

    不过片刻,祁进立定。

    ***

    灯火通明的大宅之中,仆人来往如流水。

    祁进年轻时虽久在长安,此时看着这奢华饮宴场景,心里难免也浮起些微的茫然。会是什么达官显贵,竟和这一小队执行完任务的凌雪阁杀手扯上关系?

    “蕞尔小国之民,竟劳动李相的左右手亲自来迎……”

    李相?是了,权jian李林甫执掌凌雪已有十年,这支小队来此述职,想来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那被他们抓捕的女贼——既是李林甫的手下,怕不是那女孩只是无辜被卷入这场风波——又是犯了什么过错,竟引得权jian亲信如此隐瞒身份、大费周章地去捉。

    祁进这边厢心内细想,视线所及处但见一发型特异的倭人在府门外连连谄媚鞠躬,又被个伛偻老者迎入府内。

    会是凌雪阁中人么?

    祁进的视线追逐着那人身影,但见他虽外表老苍,却步履稳健、下盘沉厚,光从举止看,竟是个身法绝佳、苦练多年的外家高手。似是感应到祁进暗中注视,那人遽然回头——

    好一双内蕴精光、气劲摄人的闪亮寒眸!

    祁进从前在凌雪阁时,就曾听说世上有这样一种邪门功法,专采每日朝元之紫气加以炼化,使双目尘垢不生,更有摄魂夺魄之力。此刻猝不及防地对上那诡异双眸,他纵使早知其中关窍,周身也不由一软,从心内都生出股想同那人亲近的古怪念头来。

    这不对劲。

    祁进猛地一咬舌尖,借口中血气蔓延的痛楚将那无来由的绮思驱散,右手也立刻就握上剑柄。

    但眼下并不是反击的好时机。各派应天策之邀围剿明教在即,李林甫下辖的凌雪阁也是其中一员,倘若在这紧要关口、皇城之中,纯阳紫虚子在当朝宰相的别院前肆意杀人,怕是给朝廷卖好不成,反惹祸殃了。

    祁进凝视着那老者身影,直到亲眼见他隐入层层矮墙之内,才松开掌中宝剑。

    这人功夫着实难缠,祁进冷冷地在心底想。但半途而废可不是纯阳中人的性格。何况此处别院地处闹市,又尽日饮宴,哪怕是为了来往其间的客人考虑,也不会如常见的凌雪据点那般遍布绝命机关。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能不见猎心喜地出手探寻?

    主意打定,功法暗运。

    也不知祁进到底使了什么法门儿,但听得关节震响的砰砰几声,整个人便换了副与他本身截然不同的矮粗模样。可随身兵器终究不能改变形样,祁进干脆将它藏在墙边,待出来时再取。

    不过片刻,一应准备俱是做完。祁进将自己贴在宅邸边,轻身提气、壁虎似的游墙而上,潜入了这热闹别院。

    幸好下山前数日,好歹习练过几次这学自凌雪的隐匿功夫——

    念及自己当时想法,祁进心下微赧、面皮发热,脚下却片刻不停,几个起落间,便穿过层层叠叠的画梁雕栋,直奔方才探知的那支凌雪小队归巢处。

    可眸光粗略一扫,却只见偌大屋舍内四壁徒然,只在正当中摆着张八仙桌,上头搁着个正冒出苒苒香气的铜炉。再仔细察看,屋内空荡荡的,确是完全不见方才进来的几人,只有地上侧卧着个被牢牢捆缚住的阶下囚,正是甫才在屋顶上与人比斗、失手被擒的江湖女子。

    是否现在就要出手救人?

    放在曾经的祁进身上,这大抵是个不值得片刻思忖的问题。区区jian相府邸也并非龙潭虎xue,眼见江湖同道无辜受戮,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但眼下也不知怎地,或许是脑海中始终念着临行前师门的嘱托,又或许是方才府门前的交锋仍教他神思惴惴,祁进摩挲着早先藏在怀中的匕首柄,竟是怎么都做不出决定。眼见着室内燃的香越来越少,汗液蒸腾着手中金属发出股酸涩的铁锈味,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就连呼吸也变得沉闷粗重起来。

    “啪嗒——”

    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祁进手上,这异于平时的黏腻触感,更是让他立刻就精神一悚:这香料有问题!

    祁进登时提气运动,原本潜流在奇经八脉中浩荡运行的真气却压根不听使唤,只从十二正经里调出点儿微末的气流,行不到半途便也奄奄地重归气脉,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着了道。再看底下布置,这向来冷静的老江湖脑中,也不由冒出个更为可怖的念头来。这该不会是个刻意针对他……或是其他武林中人的陷阱罢?

    从前为人鹰犬时,他是清楚大部分朝堂中人对江湖诸门派态度的——

    用的时候虚与委蛇招来喝去,不用的时候便弃若敝屣斩草除根。像姬别情这等从小在凌雪中长大的弟子还好些,虽也不被看作人,至少是把好用、不会被轻易折断的刀,可要是如祁进这般出身草野,再与朝堂之事联系紧密,少不得要被李林甫之流视作眼中钉rou中刺,恨不得榨干全部价值后除之后快了。

    而若底下陷阱果真为捕获江湖中人所设,接下来怕就是出动府军,将全无反抗之力的祁进擒住,再设法逼问纯阳真传心诀、或是以什么腌臜手段迫使他为jian相卖命……

    也不知倘若现下拼尽全力,对着百会要xue来上一掌,能不能使自己立时就死?

    对于祁进而言,他畏惧连累纯阳,远甚于自己丢掉性命。此刻主意初定,心中闪过的念头也大略是,幸好方才想着入府探查,把能证明身份的小物件都留在了外头,只要在赴死前以随身匕首剥去面皮,便再无人知道这个孤零零死在房梁上的江湖客,竟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紫虚子。

    唯一可虑的是——

    心口处某样暖烘烘的东西,正烤得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那还是上回姬别情托小徒弟带来的一块玉佩,用上好的竹绿色软玉精细雕出云蝠捧印的纹样,佩在身上有护心安神之用。挂玉佩的络子也是姬别情特意送来赏玩的,上头还缀了两枚刻着二人姓氏的小金珠儿。

    要赌jian相爪牙纵使搜检尸身,也猜不出这双金珠的真正含义吗?还是拼死一搏,寄希望于此处守卫空虚,或能教他侥幸冲出?

    祁进不由陷入两难之间。

    而从他发觉自己误中圈套,到开始权衡这两个选择,这一番计较写来虽长,真去计量时间也不过短短二三息。还未等他真正做出决定,底下木门便“吱呀”一声彻底洞开,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人不紧不慢的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