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就算是姐妹,她也是有主的大户妇人,又不是被休弃的下堂妇,怎好意思一直住着人家宅子,天下姊妹都如你们这样,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薛氏笑了笑,表情有些尴尬。何宝瑶忽插嘴道:“祖母有所不知,姨妈这段时间因为姨丈要纳妾的事,心里正闷着伤心呢,镇日借酒消愁,人也瘦了一圈。”

    “瑶儿,长辈说话,你来插什么嘴!”薛氏瞪了一眼女儿。转头又朝老太太笑道,“瑶儿胡言乱语,母亲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老太太脸色淡漠:“纳个妾室也死不了人,何故要离家出走,搞出这些动静来。”

    薛氏叹气道:“虽说男人纳妾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可侯爵看上谁不好,偏就看上了一个腌臜地方来的窑姐儿,我薛家门风严谨,士林中人皆称颂高洁,若跟个风尘女子姐妹相称,这事儿传出去,薛家的名声便完了,侯府也会沦为笑柄。”

    薛氏的meimei——薛姨妈生有一子一女,与侯爵老爷说不上举案齐眉,也算的相敬如宾,侯爵老爷更是二十年来也未纳过妾,大概是日子过的太顺心,侯爵老爷不知搭错哪根经,春心萌动,兴了纳妾之念。

    薛姨妈自然不同意跟窑姐儿平起平坐,先是撒泼哭闹了半个月,见没什么效果,又卧床装病。虽为侯府嫡妻,夫妻两人却没什么感情,刚开始侯爵还顾念着多年情分,过来哄一哄。

    薛姨妈毫不领情,抄起床头一个粉彩茶碗用力掷过去,同时一连串破口大骂。

    “……想找女人就直说,少给我东拉西扯,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个昏聩好色的小人!”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身为大娘子,开枝散叶本就是你义不容辞的,可你嫁进来,至今只一子一女。我若不纳妾,如何为侯府开枝散叶?月娘我是不会赶走的,她已有身孕。”

    “到底是为了子嗣,还是好色,天晓得!……几天见不着女人,就跟馋rou的野狗一样,外头不知道养了多少粉头外室,你当我不知道?!”

    “你只一味不让我纳妾进来,如今我年过半百,膝下子嗣单薄,唯一的儿子体弱多病,活着荒凉还罢了,回头死了坟头的草长三尺高,也不见人来拔一拔,更莫说烧香磕头。总之纳妾之事我意已决,无论你同不同意,都是这般结果!”

    “你这好色之徒,装什么道貌岸然,若纳妾怎不纳个良家女子,纳个娼妓粉头为妾,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好啊好啊,偌大的侯府宅子容不下我了,你有种就休了我,趁早撵了我们娘儿几个,和你的小妖精过好日子去罢!”

    污言秽语,滔滔不绝,把侯爵气了个绝倒,拂袖而去。

    那月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趁这机会不停和侯爵吹枕头风,引得侯爵更加厌恶极了薛姨妈,愈发沉溺温柔乡,逐渐冷落起嫡妻。

    薛姨妈哭天抹泪,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闹的整个侯爵府鸡飞狗跳。

    侯爵不堪忍受,扬言休妻,要将她撵到庄子里去。薛姨妈岂能忍受这等威胁,当即就离家出走了。

    “侯爵是否真会休了她?”

    “不能,我meimei到底生儿育女了,侯府丢不起这个人,不过是吓吓她罢了。”薛氏道。

    老太太冷冷一叹,道:“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从夫,你meimei不紧着拢住老爷的心倒也罢了,还要死要活的做撒泼状,抛夫弃子离家出走,我瞧她也是个蠢的。”

    “……”

    “来这么些天,从未见她到我这儿来过一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听丫鬟说今早她脸上泛着红,还在床上醉趴着,昨晚是不是又吃了几杯酒?”

    “婕蓉她、她没有早起的习惯。”薛氏喃喃道,“是我疏忽了,明儿我就让她过来给您请安问好。”

    “这般岁数了还要家人cao心,哪是个当家主母的做派?”老太太沉声道,“我原是不想管这些事,可这般荒唐行径,你这个做jiejie的怎不好生规劝着些?罢了,还是叫她赶紧离开,别引出事故来,到时平白丢了你们薛家的脸面。”

    当着孩子们的面被老太太训斥,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薛氏低头称喏,那神情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

    这年薛氏和老太太还没有闹翻,薛氏仍充当着一个好儿媳的身份。按她的话说,老太太这人颇难伺候,秉性高傲清冷,多说笑两句她嫌人闹,多殷勤些她嫌人烦,这种婆媳不和的事频频发生,大多以薛氏低头赔罪告终。

    几句话下来,堂上已经变了气氛。老太太拨动着念珠,眼风忽然瞟到何翘翘身上,见她安静的坐在边上,因为生的极是妍好,即便坐在角落里也引人注目,老太太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孙辈几个丫头里,除了已嫁出去的大姑娘何宝惠姿容能称得上秀美,何宝青与何宝瑶这对姐妹花,不论容貌还是才能都像薛氏,眉目虽端正,姿色不免平凡了些,二房那几个就更不用提了,畏畏缩缩的什么都怕,见了自己头都不敢抬。唯有何翘翘,生的雪肤花貌,婉约轻灵,举止落落大方,优雅浑然。

    老太太赞道:“这是翘丫头吧,往年瞧着还小,不防才多少日子,竟出落成大姑娘了,满府里的丫头瞧过来,也就她出挑些,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此言一出,众人眼看过去。何翘翘并不想出风头,臻首轻垂,低声说道:“祖母老人家谬赞了,孙女容颜鄙陋,当不得如此夸赞。”

    薛氏道:“老太太八百年难得夸人一回,你就不要谦虚了。”脸上虽是笑着,心里却一阵发堵,脑海中闪过一个清雅柔软的粉黛色人影——幸而那女人死了,否则自己又要嫉妒的口中吐火。

    何翘翘很恭敬的“是”了一声,一副谨遵垂训的态度。

    “翘丫头老实柔弱,云儿又懵懂无知,蕴连,你可得多费心了,你不仅是家中的大娘子,更是孩儿们的依靠,当体恤他们的处境,多加看顾才是。”老太太素知薛氏不是宽厚的,想着可能会刻薄了庶子女,便语重心长提醒。

    “母亲放心,我自会妥善看护他们姐弟二人,不让他们受一分半点的委屈。”薛氏满面堆笑,“前些日子青马学堂的蔡先生开课授徒,我让暮云跟着远山一道去了,吃住一起,一月一回,如此也能潜心学业。”

    “至于二丫头,我经常劝她要跟姐妹们多多走动,许是她不喜喧闹吵嚷,都不大愿意出来走动呢。”

    说话间抽帕子掩了掩嘴角,偷眼去瞧何翘翘那瘸了的右腿。

    何翘翘腿受伤的事,她并非不知情,当初自己还提着药材和补品亲自去看望了呢。当时这丫头半坐在床上,脸色微微的有点惨白,然而精气神很不错,欢欢实实的能吃能喝。

    “多谢大娘子关心,我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摔了一跤,再过几天就下地了。”何翘翘仰头看着薛氏,一脸的乖巧温顺。

    薛氏嘱咐几句,就走了。为免旁人说她袒护亲生女儿,苛待了庶女,回来后薛氏又对何宝瑶好一顿数落,罚禁足了半个月,颇为严厉的样子。

    何翘翘腿上的伤只做了简单包扎,期间也未寻大夫调养,这也导致后来落下小残疾。她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想要在何府生存,必然就要去讨好不是她亲生母亲的薛氏。

    “祖母,是我自己想待在房中看书,想着女子虽不能走上仕途,多懂些道理也是好的。”

    瞥一眼薛氏,见她神色微妙,何翘翘笑了笑,宛如芙蕖含苞,面上依旧谦恭,

    “母亲待我极好,自打我订下婚事,便时常让嬷嬷过来教导我识字学女红,盼着我将来到了婆家也能有个尊重,母亲一番苦心,显见是心疼我的。”

    听到何翘翘这样说,薛氏也趁机揽功:“虽说翘丫头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可我既为何家的大娘子,庶女的终身大事,我不会坐视不理,自然会为翘丫头寻个妥帖婆家,万不会委屈了她。”

    老太太展眉笑道:“还算你做的妥帖,婚事预备的如何?”

    何翘翘还没说话,薛氏抢先道:“婚期定在六月初前后。”

    “嫁妆呢?”

    “那沈家并非大户,聘礼清单比草纸还薄,我们翘丫头出落的这般窈窕,谁若讨了这么个媳妇家去,祖坟上都冒青烟。嫁妆嘛,意思意思即可。”

    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舍不得出一份体面嫁妆。

    老太太自然也明白,于是道:“嫁妆不用愁,我那儿还有一箱子好东西,给她添到嫁妆里。”

    薛氏道:“怎敢动用您的,那沈家原不过一个破落秀才,如今虽说得了些微薄的功名,可……”

    老太太打断她的话:“姑娘做了媳妇总要矮三寸,若嫁妆丰厚,便可在婆娘挺直腰杆,你放心,有翘丫头的,哪能少得了宝青和宝瑶的。”

    既然老太太这么说了,薛氏尴尬笑笑,便不再言语。

    何宝瑶就是见不得何翘翘有一丝好,此时便如小孩子赌气般说道,“祖母~二jiejie大抵是用不上您这份嫁妆了,听说沈家哥哥并不很中意这桩婚事,说是要退亲呢。”

    这话宛如一石掀起千层浪。

    老太太错愕:“什么,退亲?!”询问似的看向薛氏。

    薛氏脸上也露出茫然的表情:“这……媳妇、媳妇不知此事啊。”

    “退亲一事,我还未来得及跟母亲说,她并不知情,”提及此事,何翘翘吸了下鼻子,仿佛是很伤心的样子,“祖母,婚事有关终身,孙女以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老太太只当小两口闹别扭,不悦道:“婚期在即,你莫要使小性子,这样好的郎婿就是举着火把也找不到,若将来换了一个,说不定还不如沈家呢。孩子,祖母是过来人,劝你凡事忍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含冬最是护短,闭了闭嘴,终于没能忍住:“老太太,您是知道二姑娘的,她自幼拘束,时时克己,哪会耍什么小性子。唉,怪只怪她识人不清……”

    何翘翘:“含冬,快快住嘴!谁许你在老太太面前乱嚼舌根的,若因这点小事惊扰了祖母,就全是我的罪过了。”

    含冬:“姑娘,您有什么过错?您唯一的错就是太好心了,才让人欺负到头上来!沈煜分明是要跟您撕破脸皮,您何必再替他们瞒着?”

    老太太何止皱眉了,神色也带了严肃,问道:“翘丫头,你同祖母说实话,你与沈相公之间发生了何事,他为何要退亲?”

    何翘翘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微微低下头,目光就从浓密簇拥着的睫毛中射出来,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何宝瑶——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她游刃有余,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唯唯诺诺,受了欺负只会躲角落里哭。

    和沈煜的婚事可以退,但她决不会接受这种窝囊的退婚方式。

    老太太指着含冬:“你主子不说,你来说!”

    何翘翘暗暗朝含冬使了个眼色,含冬立刻会意,扑通一声跪倒下来,膝行几步,眼含热泪道:“老太太不知姑娘心里的苦,她有事从不敢说出口,只能对着菩萨偷偷哭,还请老太太为我家姑娘做主啊。那沈煜就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自己妄图攀更高的枝头,便要将我家姑娘好好一朵鲜花作践到泥潭里去!”

    老太太听了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眼神一冷:“毕竟是两家的大事,他沈煜想要撕毁婚约,那也得有个说法,倘若这亲事无缘无故就这么被退了,可就不是翘丫头一个人的事,这关乎到我们何家上上下下的脸面!”

    “还能有什么说法,”何宝瑶撇撇嘴角,不自觉露出嗤之以鼻的神色,“沈家哥哥才貌出众,风姿过人,又在春闱中进士及第,以后定然前程似锦,放眼整个京中都是翘楚呢,凭他如今的身份要找一门名声好家世好的亲事,简直易如反掌,又岂会屈就二jiejie这么一个毫无背景的庶女?”